“胡学文满怀爱与理解,构建起一条复杂而漫长的心灵隧道,深切触摸着多重角色身份中的生存悖谬和人性的尖锐划痕。”近阅胡学文中篇小说集《逐影记》,一时感慨万端,情不能已,遂想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授予胡学文时颁奖词中的这句“专业评论”,权且厚颜援引,充作“个人心得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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触摸人物体温 细觉情绪起伏
《逐影记》一书共收录了胡学文5部中篇小说,除首篇《逐影记》外,依次为《白梦记》《丛林》《内吸》《去过康巴诺尔吗》,皆是作家近年来发表于各大文学期刊的力作。较之以往,这5篇作品一方面保持了其质朴而深邃、冷静又犀利、荒诞却真实的叙写风格,另一方面,同样是聚焦社会中平凡的“小人物”,在“鸭梨山大”的生存境遇里,为突显他们内心的惊惧、纠结、痛苦、挣扎与抗争,以及在命运无常的翻云覆雨手的拨弄下,他们被异化的精神困境,他们的怯懦与隐忍、苟且与坚强、愤激与彷徨等,作家一直在寻求新的突破,于静水流深的描摹间,匠心独运地给予智慧的观照与美学的创造,委实难能可贵。
乡村,小镇;米粉店,派出所。2002年秋,2000年夏……两个时间段,蒙太奇似的交叉循环;三个主人公,阴差阳错的命运纠葛。简言之,这便是首篇《逐影记》的“三要素”了。且说马远,一个乡下汉子,既是大妞的父亲,也是豆豆的姥爷,只是时而清醒如常人,百事可做,时而脑袋如灌水,万事“拎不清”。再说米粉店老板安娜,亦是小镇的“另类尤物”,米粉确是美味,但循味上门的食客却各怀心思,以至于流言蜚语訇然若垃圾堆上的蝇群。两个人物两条线,貌似毫不相干,却因米东清这个离异单身、被迫四季值守于小镇派出所的人民警察而串联起来。在一桩桩一件件剪不断理还乱的、琐碎的、庸常的、繁复的报案、处警、讯问、访查、救援等事件过程中,作家通过对米东清的主观意识、内心思索、情感变化及动作语言等方面的出色描写,巧妙地将几个人的人生轨迹交叠穿绕在一起。当故事在“2002年初冬”这个唯一的“时间点”戛然而止时,读者除了讶异、恍悟,或会唏嘘不已。
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,或悲或喜或无奈,不接触深了,你永远都不知道这一个个经过的人心里装着的事,那亮着灯的一扇扇窗里有没有人在叹息。”谁能想到,马远这样一个“失忆症患者”心心念念的唯是他曾失去的女儿大妞——豆豆的妈?谁又能想到,大妞正是嫁给孟毛这一喜欢家暴、出轨且时常骗她收入的渣男的安娜?而改名为安娜的大妞之所以装扮时髦,“泼辣”又“轻浮”,或恰是她内心不甘、不愿屈服和妥协,誓与俗世命运抗争的故作之举呀!
安娜阅人无数,眼光“贼亮”,相信米东清值得依赖,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戴着“有色眼镜”来看她。事实上,尽管连小赵所长都直言“这女人总是小题大做,满嘴跑飞机,没一句正经,我被她烦透了”,但米东清却只认证据,出于职责和本能,给了安娜太多力所能及的帮助。然而,即便你不屑于捕风捉影,但现实生活却常会虚化为高速旋转、无孔不入而又魔力巨大的幻象,让你防不胜防且无处逃遁。或是“狼来了”的游戏玩了太多回,连米东清也烦了,恼了,倦了,终于,在那个空气黏稠的夏夜,他毅然决然地挂断了安娜说孟毛喝醉了要杀她的求救电话……偏偏,两年后的村路边,恰又是清醒过来的马远,用石头将困在车中,其时已浑身无力、呼吸困难的米东清给拼命救了!是耶,非耶?善耶,恶耶?对耶,错耶?故事虽短,你我却能触摸到人物的体温,感受到脉搏的跳动,细觉出情绪的起伏……以致心陷身溺,悲喜与共,这还不够吗?
生活的原味 世界的本相
相较之下,次篇《白梦记》的主角依然是“小人物”,不过却充满了悬疑色彩。老实巴交的农民吴子宽,极欲探明儿子吴然过失杀人的事件真相,然而,他虽处处谨慎,却又步步迷雾,随着各种各样的“蹊跷事”接踵而至,让他直如坠入一场没有尽头的白日梦,清醒又惶惑,侥幸又犹疑,郑重又滑稽……虽说在溺爱中长大的吴然,向来游手好闲,不务正业,还常自导自演各种“灾难片”以骗取家中的钱财,早已让吴子宽和杨红夫妇心碎一地,但,打断骨头连着筋,当“灾难片”突然成了真,即便他们如中晴天霹雳,满脑满腹的想法却仍只有一个:救儿子!不惜任何代价!
没错,消息是“从天而降”的刚子带来的。虽然刚子自称是儿子的朋友,吴子宽夫妇却闻所未闻。想想,即便是“过失”,杀人岂能轻判?难以置信的是,甘愿包揽这一“烂摊子”的刚子经过一番“运作”,并未让他们付出什么代价,最终儿子仅被判了6年!这还不算,刚子还转手送来20万现金,并说这钱本归吴然所有,只是让他们低调些,以免节外生枝……福兮?祸兮?刚子究竟是谁,为何这样神通广大,并且万分仗义,多次兑现了“有求必应”的承诺?而儿子又因何会过失杀人,这跟刚子又有何关系?尤其是那20万元巨款,儿子何时竟有了这般“超能力”?再说了,没有不透风的墙,今天乔库,明天杨红二舅……纷纷上门“求助”,又如何解释,怎么拒绝?相信不仅吴子宽急,你我读者也急,因为,所有的问题悬而未决,山那边还是山,并非理想中的壮阔大海。
悬念层层,疑问串串,却又似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美馔,诱惑满满,令人垂涎。作家不动声色,却运筹帷幄,以这“佳肴美馔”构成小说文本内在的强劲驱动力,自然而然地为后面情节的发展推波助澜,让人亦步亦趋,不忍驻足。然而,直至噩梦缠身的吴子宽又一次拨通了刚子的电话,故事散了场,一切仍是未解之谜,并没有如你我所期待的那般水落石出。回头细一思量,作家自然早有“预谋”。诚然,这样结尾可以任由读者纵情“接续”——尽管驰骋你的想象天马好了!“所有那些无缘经历的生活,无从认识的人们,无法体验的生命,遍布各地。这就是世界的本相。”你我皆为“小人物”,执卷而读,大家都曾实实在在地化身为吴子宽等人一回:震惊,欣喜,困惑,担忧,焦虑,无奈……是的,这就是答案了,这就是原味的生活。
榨出“皮袍下面藏着的‘小’来”
胡学文曾言,“更愿意称自己的叙述对象小人物,而不是底层。我注意到这种小,同时我更注意小这层外衣包裹着的大,那种心的宽阔让我着迷。”纵观《逐影记》,除了以上2篇,《丛林》《内吸》《去过康巴诺尔吗》几篇同样给你我带来了那种人之“小”后心之“大”的无尽冲击。
《丛林》中的宋刚,也曾“家中有矿”,令人敬畏。当他金盆洗手,在城郊置了别墅,准备从此静享余年时,和他并无多少瓜葛的小娘金枝却如藤缠树,以保姆身份,一寸寸,一步步,看似柔弱,实则坚韧,日浸夜渗地融进他的生活。金枝世俗,精明,却又熨帖,让宋刚不得不明里暗里向她的儿子贵祥伸出援手,但贵祥却不是省油的灯,参选村主任,开办砂厂,违法承包,致人死亡……小说在顺述中时时辅以插叙,峰回路转,清波洄旋,既设悬念,又埋伏笔,在浓郁的生活气息中,将宋刚这一“强者”竟无法摆脱“弱者”金枝的焦虑盈心之态描摹得淋漓尽致,“丛林法则”在人类社会的丛林中仿佛不再灵光。可貌似完胜的金枝,不同样时时处处被儿子贵祥牵着鼻子走?生活原就是一张网,无形而巨大,柔韧又冷漠,我们每一个人,终有一天,都要直面自己是条“鱼”的现实。
至于《内吸》,则以含而不露、虚实相间的叙事,传神地再现了由于种种社会“潜规则”带来的信任危机,导致重重焦虑化成了一支支无形的药剂,铺天盖地地喷撒向黄萍和马伸等人——作家或有拟物之意,他们恰似被施以“内吸”之法的一株株植物,看起来逍遥无拘,实则焦虑蚀心,任由摆布。作家深谙海明威的“冰山理论”,笔墨虽简省,内涵却丰厚,情节留白处,读者自能“对号入座”,批判的锋芒直指社会现实。
全书最后一篇题为《去过康巴诺尔吗》,有趣有味,冷笑话般,让人恍然一笑复深思。文中的康巴诺尔湖无疑是“我”心灵暂栖的最后一片“净土”,那些濒临灭绝的遗鸥呢,则成了“我”的精神寄托。然而,因无意间撞破主任与情人的私会,迫不得已,“我”只能让表妹充当“临时情人”,以博主任信任,化解职场危机。未料,表妹竟在康巴诺尔之行中与主任互掐了起来……作家在表妹这个小人物身上倾注了太多的情感,描写生动,刻画细腻,寥寥几句话,加上一个眼神,一个动作,秉性率真、疾恶如仇的表妹形象已跃然纸上。她一次次炒了老板,一回回恋爱失败,皆因初心未易,眼里揉不得半粒沙;她无私无畏、敢做敢当的品性恰在无形中榨出了“我”与主任等“皮袍下面藏着的‘小’来”。没错,康巴诺尔湖水纯净澄明,但随着“酱缸文化”等现实污染的时时威胁、咄咄紧逼,早已学会退让妥协,甘愿随波逐流的“我”哪里还能守得住精神的遗鸥?而天下敢爱敢恨、良善正义的“表妹”们,在久历江湖、连续碰壁之后,又有多少人仍能一如既往地葆有“赤子之心”……作家慧眼独具又深怀悲悯,欲以草根人物的悲欣忧惧折射时代的发展变迁,语言沉郁而灵动,偏又隐而不发,以截取广阔生活横断面的形式,快刀斩乱麻,万千意蕴只待读者自己去“脑补”。
罗曼·罗兰说:“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,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。”掩卷,闭目,这几个关于小人物的故事遂自然融汇成多声部的交响,侧耳倾听,竟是那般铿锵、雄浑与壮阔,而由此引发的思考与对灵魂的叩问,亦一直在路上。
来源:《中国青年作家报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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